【启红/二丫】沉默的三响环(中)
【5】
旧社会有所谓五子,一说是厨子、戏子、堂子、门子、老妈子;还有一说,则是戏园子、剃头房子、澡塘子、窑子、饭馆子。只是,无论从哪一说来看,唱戏都不是个能上得了台面的职业,那是上流层面永远也不会染指的行当。
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明面里开戏班、暗地里盗掘古墓的家族,却能在长沙的老九门中排行老二。这绝不可能是如张家那般出于势利背景加分的缘故,那便只能更加地说明了,这个家族所传的盗墓技法之深广与精湛。甚至于许多北派淘沙失传的古法,也都只有二月红的家族才知道。
发报机哒哒地吞吐着,张启山接过下人送进的译好的电报,瞟了一眼:“怎么,他还是不肯?”
对方摇摇头,叹气道:“看样子是这样……二爷说这次任务太危险,他实在是放不下尊夫人。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,于夫人无法交代。况且他也不愿留下丫头一个人。”
张启山闭上眼沉思着,拇指扣于太阳穴上,缓缓地揉着。片刻后,他只淡淡地吐了一句:“既然如此,便别怪我心狠了。因为这事,没他不成。而此事若败,国家便也朝夕难保。所以……”
他拿起搁置在桌上的手枪,拨了拨保险,又重新扣上,“不管他是否愿意,都得出山。”
“可这,如何能强人所难呀……”张副官双手交握,十指紧扣,“你又不能拿枪逼着他,二爷是宁可死,也不会吃那一套的。”
张启山背过身去,摆了摆手:“不用你烦扰。我自会有办法。”
【6】
1937年的春节,北方战事已然吃紧,可南方的庙会却丝毫未受其影响波及。该喧嚣的依旧沸沸扬扬,该热络的依旧吵吵闹闹。丫头挽着他的手臂,整个人有大半的重量都压在了他的肩头。许是因得了病的缘故,她并不似往常那么活泼好动,一昧地奔奔跳跳了;只是一双眼睛却还是闲不住,这里望望,那里探探。
“都已经三十出头的人了,怎么还跟个孩子似得,又不是第一次看了……”他对粘在街角、被杂耍艺人与莲花落吸引地挪不动步子的她打趣道。
“难得出门嘛,一年也就看这么一两次,你还拦我?……”她边依依不舍地抬脚,边将视野一转;见到对面热腾腾的蒸笼,又嚷着要去点心铺子买金丝米糕。
“你呀,干脆在这街上住下来得了!”他笑她。
“哼,就会打趣我……”她瞟了他一眼,嗔道,“买回去不也还是给你吃吗……”
“行行行,准备回去吧?走了这么久,我肚子可是饿了。”他低头看了看手上的大包小包,叹了口气。
“不然就在外边吃过再回吧。说起来,我们也好长一阵子没下过馆子了……”
“这哪行呀,这么重要的日子,我还等着你下阳春面呢。”他话音还未落,她却又开始咳嗽。每一下,都咳在了他的心上,痛如刀绞。他赶忙脱下自己外系的貂绒袍子,搭到了她的身上。
“咳……咳咳……你不冷?”她捂着嘴侧过头,手上作势想将他推开一些,却因咳嗽得太过剧烈而脱力,“还是别面对着我讲话好了。这病若染到了你的身上,那可就难办了。”
“……”他看着她,多想再出口安慰几句,可最终却还是什么都没说。她还不懂。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,她只当这是病得有些严重的风寒,不过持续的时间比惯常稍久些罢了。可他却知道,这并非简单的风寒,而是一种蛊。
她从去年初秋开始患病,而今已拖了整半年。他找来不计其数的大夫,可对病因却仍没有个明确说法。只一个从云南来的蛊师,曾告诉他丫头这症状像极了某种罕见的蛊毒发作。由于这种蛊虫极为稀有,若是想救丫头,他所能采取的唯一方法大概就是去寻传说中的三响环,以声相逼,将蛊虫从体内强行驱出。
他多方打听,终是以重金得手了一只。剩下的另一只,据传闻则存在张大佛爷的家中。他立时便写了信去求借;然而现下里世道不太平,信也走的比往常要慢上几分。
丫头的咳嗽声渐渐消停下来。他刚要抬手招呼,准备雇一辆洋车送她回去;可再多虑了几秒,却还是选择了放弃。他对一切现代化的东西都极端排斥;能少待一刻,便绝不多待一分。说白了,他就是觉得那人力车不妥——太露太空,四面透风;怕是被那冷风一吹,她又要病得愈发严重了。于是思来想去,他还是自己往地上一蹲,将她揽到了背上,双手紧紧箍着那明显单薄下去的身躯。隔着薄薄的衣料,他能感受到她的心跳与颤抖,以及咳完后尚未缓过气来的喘息。
仿佛时光倒流,情景再现,又回到了那年。他当街拦人、抱着她走了一路,将她带回家中。雪地上,一步便是一个脚印。他的背上,她仍时不时地咳着。黑色绒袍上,嵌绣的丝质牡丹开的正艳;一层落雪,却是掩盖不住那喷溅到黄泥里的狰狞的红。
在她看不到的身前,他眉心紧缩。可她最终听到的,却还是他笑着说道——
“我不冷,咱们回家吧。”
【7】
年初一他便收到了佛爷的回信。正拆着,裁缝店的人也来了,说是送新进的料子给二爷过过眼。丫头欢天喜地托着布料进来:“老爷看,这块缎子怎么样?”
“夫人若是喜欢,便都买下来吧。”他搁下手握的裁纸刀,朝她微微一笑。
“我只想老爷给我出出主意。现下里兵荒马乱的,不比从前了,不能乱着来。”她那纯净无暇的杏眼中,不知何时开始,竟也有了会忧愁的时候。
“……说的也是。”二月红过目了一遍手中攥着的信,没有丝毫犹豫的,眼都不眨便放到蜡烛上烧起来。
“这是为何?”夫人对他这不合常理的举动,显然有些讶异。
“不是很好的消息,烧了便忘了。”二月红笑笑,将人与布料一块儿揽过来,“哟,好齐缝的缎子。”
长桌的另一侧,火苗正逐渐吞噬着信纸的最后一角,火光闪烁间,里头隐约透出几个字:"恕不外借。”
下一秒,这仅剩的墨迹便也成为了空气中飘飞的黑色尘埃。
信内是一封剪报,上书着“东北三省接连爆发大规模瘟疫”“数万民众集体暴毙”等大标题。
寄信人并未落款,不过二月红知道是谁。
他在逼他,逼他内疚,逼他自省。
可惜张启山却不知道,他早已决了心意,不问世事,归隐红尘。
【8】
张启山在长沙待的时间,统共其实没多少;自那一次见过二月红留下五帝钱后,他很快便又回到了北方发展。从此势力越做越大,不但是跟伪军、国民党有打交道,甚至日军有时也会卖他几分面子。
这次,他便是亲自带了丫头乘火车赶往北平求见。三响环的事,既然写信不成,只好他自己携了夫人直接上门。该没有人会是真正的铁石心肠,看到夫人这景况,张启山也会谅解的吧?他心想,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儿啊。
望着窗外深不见底的夜色,二月红回想着这两年多来的日子。自己每天在那个小院里,唱他的戏,作他的曲,照顾他的丫头,两耳不闻窗外事,一心只盼平安生。然而曾几何时,商女不知亡国恨的言语,却也逐渐开始多了起来。
那些话,不是不曾入过他的耳;而他,也不是完全不了解那些胸怀大志者的心之所急。
只是,商女真的不知亡国恨吗?
非也。国事家事,他一向担待得清楚。
可他对丫头的爱,还要比这更多一点罢了。
兵荒马乱的年月里,多少人想借乱世出英雄。但他,却只想求一个普通人的生活。
爱有错吗?这个千古谜题,至今仍是无确切结果。差的不过在于,别人弄不清,便说是有了;他也弄不清,却不再想去争辩没有。
……
长安街上,他背着丫头步履蹒跚。背上的人本已虚弱到极点,又经过长途跋涉,更是气息奄奄。他将她的身躯往上又送了送,安慰起来:“乖,我带你去见一个人。东西若是拿到了,你这病也就好了。”
我承认我是胆小鬼,我是懦夫。因为我的确无法做到再放弃一次了。
你们还从没有失去过,所以可以无畏地说出这种话。 可我不同。
那种幸福的滋味,对一个曾在生死线上来回奔走、被从绝望深谷中拉回的人来说,只消尝过一次,便会如中了毒般,欲罢不能,割舍不下。
你们不懂。不过很快,你们就会懂了。
等到这场战打完。前提是,如果到时你们都还能活着的话。
我祝你们好运。因为每一个英雄都值得被敬重与祝福。
但我不想被祝福。为此,我宁愿放弃选择冒险的权利、以及它所能带来的一切名头与机会。
……
朱门外,他颤巍巍地跪下,掏出那串五帝钱递与了警卫兵:“麻烦给来报一下,就说是长沙的二月红求见张大佛爷。”
我说过,这份荣耀属于别人。而这个别人,永远不会是我。
所以求求你,能不能别逼着我和血吞下这份我根本不想要的所谓荣耀。
我不想做英雄,不想被记住;我只想好好活着,活着并跟丫头待在一起。
我只有这一个愿望,这么普通的一个愿望。
能不能答应我,就这么一次。一次而已,好吗?
今生我只求过一个人、跪过一个人。
那就是你。
【9】
——“不行。”
从始至终,佛爷只说了这么一句话。
轰隆一声,雷电交加,大雨倾盆。仿佛整个天空都崩塌。他跪在那门槛前,一动不动,任由雨水淋透衣裳。
整整三天三夜,他的眼神随背后的身躯一起逐渐冰冷,失去灵魂。可那扇门,却再也没有开启过。
他知道,这一次的坠落,终于不会再有人能够拉他起来。
他最终还是被夺走了这一世。
常言道,苦海无涯,回头是岸。他不是没回过头,却是早已失却了岸。
很久很久以后,他对着那个当年与他爱慕过同一个女人的被逐徒弟,轻声笑道,“我还能为她做些什么?我不能做,谁也不能做。”
话说的非常淡然。
或许他在前生,就曾因负天下不负佳人,而欠下了这笔债。
所以这一世,注定了他必须用更多的东西来偿还。
……
“大佛爷,你明明可以救的,你为什么见死不救!”外墙边,门脚下,二月红嘶哑的嗓音遥遥传来;乍一听,或是因了太情真意切,甚至带上了几分戏尾般的哭腔。
此情此景,连亲兵见了,也忍不住劝张启山道,“佛爷,您好歹先放他们进来歇歇;淋了三天三夜,只怕是没病的,也要撑不住了。”
张大佛爷却仍旧不为所动。他将手搭到草绿的军帽边缘,捺住,正了正道:“不是我不想救,而是实在救不得。这个女人不死,必会有千千万万的百姓要遭难;以一人之命得保我们的民族,这孽即使万死,我也得抗!”
亲兵望着他,敬了个礼,退出了房间。谁都没有发觉,张启山紧握着的拳头,指节处早已发白缺血。
对不起。这个愿望的确只是普通人的愿望,可一旦放在了你的身上,就注定了所有的普通都不再是普通。
这是你的命,我解脱不了。
别怪我心狠手辣,我也不过是在尽我的责任,斩断那些本不该有的阻碍,让命运回归它本来的途径。一日夫妻百日恩,或许下一世,你们仍会由因缘巧合而再见。
我承认,是我对不住你。
可我对不住的人太多了。所以也不在乎多一份恨了。
你就恨吧,狠狠地恨吧。如果那样能让你好受一点——
我心甘情愿。
等下辈子,如果真有下辈子,到那时候,我再来还你。
倘若感情也能打欠条,我一定会最郑重地签下——这是我欠你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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